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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华坐在沙发上很拘谨僵硬地看着电视.其实,电视里演些什么她根本不知道.
这已经是黄大姐第二次给她介绍对象了.前一次介绍了一个近六十岁即将退休的男人,没几根头发的大脑袋上油光光地流着汗,让人看了心里就不清爽.那个男人倒是很健谈,话里话外很轻松地套问着李华的基本情况——主要是经济状况,倒像是个过日子的男人,但过于小家子气了.
两个人彼此很客气,但最后谁也没对谁有点其他意思,所以就有了今天和第二个男人的见面.
这次黄大姐介绍的是个四十多岁和李华年龄相仿的男人.尽管黄大姐不时在两个人中间没话找话活跃气氛,但两个人还是很腼腆,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气氛始终有点儿紧张.幸好黄大姐四岁多的孙子不停地蹦蹦跳跳跑来跑去引得两个人同时注目.蹦跳的间隙,孩子时不时微微歪着头看一会儿电视,突然孩子指着电视里的一对男女说,这个阿姨是这个叔叔的情人.
两个人同时被孩子的可爱和率真逗笑了,这才觉得气氛稍稍轻松柔和了些.
“你女儿是去年上的大学?”男方终于主动开口说话了.
“嗯,中国人民大学.”李华不无骄傲地说.
“听说孩子的父亲早就去世了?”男人小心翼翼尽量放慢语速压低声调问.
“是,都十年了,车祸.”李华叹口气简单地说,“生前他是个拉运原油的司机.”
“哦,那你也挺不容易的.”他停顿了一下继续问道,“你现在是作业区采油大队的管理会计,二十多年前作业区有四个采油队,分别叫采油一队、采油二队、采油三队和采油四队,你知道吗?”
“当然知道.”李华平静地说,“我那时就在采油三队当采油工.二十六年前,我们那届技校采油班毕业的十个女孩子一下全分配到采油三队了,其他几个采油队都羡慕得不得了呢.”
“没错.”他的情绪一下活跃了,说,“那时油矿想把采油三队打造成一支女采油工标兵队.我当时是采油二队的,你们刚分配到采油队住的砖平房还是我们让出来的呢.”
“哦,那个破平房原来是你们住过的.”李华半玩笑半认真地说,“怪不得那么脏,我们搬进去狠狠打扫了好几天呢.”
“是脏了一点儿,但一点儿也不破.”他笑着但严肃地辩解说,“你不知道,那时候,四个采油队总共才十来间砖平房,那在方圆几十公里的大戈壁上可是最好的住房了,只有先进、标兵、骨干才有资格住,其他人都住木板房和帐篷,你们来了,我们就搬到木板房去住了.”
“不好意思.”李华真的不好意思地笑笑说,“我们也是后来才知道享受了最高居住待遇的.你是采油二队的,按理就在离我们几百米的地方住着,我怎么对你没有一点儿印象呢?”
“我当时不爱说话,说不定你见过,只是没记住.”他说,“但你还记得你们住的那排砖平房的大院子里有一棵沙枣树吗?就在院子西边,很粗壮很茂密的一棵沙枣树.”
“沙枣树啊.”她也情绪高涨起来,笑着说,“当然记得.”
这时,黄大姐家的小孩子跑过来一下扑在李华怀里说：“阿姨给我讲个故事.”
黄大姐赶紧抱起孙子说：“你们好好聊,我带孩子出去滑遛遛梯去.”说着连哄带骗地抱着孙子出门了.
“那棵沙枣树是我们种的！”男人丝毫没有受小孩子和黄大姐的干扰,持续着刚刚兴奋起来的心情说,“我们当时种了二十几棵树,有杏树、槐树、柳树和沙枣树,但戈壁滩的自然环境恶劣,最后我们只种活了一棵树,就是那棵沙枣树.”
“一到春天,满树都是小喇叭一样的金色小花,像浩瀚沙海里的一串串小金铃.”李华满眼诗情地说,“那时候,干旱的大戈壁上,能在风里闻到沙枣花的暗香真是件幸福的事儿呢.”
“你还记得到了秋天我们为了爬树摘沙枣老和你们吵架的事儿吗?”他的双眼熠熠闪光,声音似乎都年轻了许多,继续说,“你们不知道我们老爬沙枣树搞破坏究竟是为什么吧?”
“我也觉得你们那时真是可笑.”李华也笑着说,“其实那棵沙枣树的果实小而涩,附近居住的维吾尔族老乡种这种沙枣树,只因为它好成活,主要用来防风沙和烧火做饭,并不采摘它的果实.你们怎么就那么馋,天天都要偷着躲着上树去摘沙枣呢?弄得我们天天轮流出来骂你们.”
“傻瓜！我们哪里是去摘沙枣.”他脸色潮红地说,“我们就是为了惹惹你们这些女孩子,没事找事跟你们说两句话,哪怕是让你们骂两句也高兴.”
“胡说！哪有人爱听骂的.”李华一副小女人模样地说,“我知道,你们都是想爬在树上偷看我们的班花.有什么不好意思说的,漂亮女孩子谁不喜欢看.”
“你们的班花的确漂亮.”他一本正经地说,“但是,那时在我们眼里,你们这些女孩子个个都是花儿——采油之花.我们采油二班的那些小伙子曾经打赌,谁要是把采油三队的女孩子追上做女朋友,每人送他一瓶霞飞奶液.”
“霞飞奶液?”李华哈哈笑着说,“那你们谁得着了?”
“你别笑,这是真的！”他也有点儿撑不住地笑着说,“那时霞飞奶液可是我们所知道的最好的化妆品,男孩子追女孩子都送这个.但我们下手晚了,赶我们动手准备追你们的时候,你们一个个都有男朋友了.”
“哦,这我倒不知道.”李华说,“那后来你是什么时候离开采油队的呢?”
“你们来采油三队工作一年多后,我就参加成人高考去内地进修.”他沉静而稳重地说,“三年后,我进修回来,一、二、三、四采油队合并重组,我被重新分配到采油工艺管理部门搞技术研究,一晃就二十多年了.”
“是啊,”李华幽幽地说,“一转眼,二十六年了.”
“你一直就在采油队?”他问.
“是,一直都在.”李华说,“我经历了采油队几次重组始终没离开.”
“那现在那棵沙枣树还在吗?”他突然急切地看着李华问.
“当然还在.”李华抬起头,目光深远地看着客厅正面的墙说,“十年前,采油大队就集体搬迁到现在的四星级公寓楼里,那棵树离现在的公寓楼大概有二十多公里远,我再也没回去看过.但去年我偶尔听一个巡井车司机说过那棵树还在那里,长得仍旧挺拔茂盛,每次巡井人路过,老远就看见一棵树傲立在一片荒凉的大戈壁上,是一种极其孤单但无和伦比的壮观.”
两个人都不说话了.沉默了一会儿,男人笑着感叹说：“现在想起来那棵树长得还挺有样子的,像个男人！”
“是有样子.”李华也感叹说,“挺漂亮的一棵树.”
天色慢慢晚了,两个人的情绪也像天色一样慢慢黯淡下来.两个人又有一句没一句地说了些不咸不淡的话,便客气地相互告辞.男人本想送送李华,听李华说就住在黄大姐家的楼上,便独自先走了.李华等黄大姐回来后也起身回家.黄大姐急切地追在她身后问：“怎么样,约下次见面的时间了吗?”
李华摇摇头.
黄大姐又问：“那互相留手机号了吗?”
李华还是摇摇头.
黄大姐不禁奇怪了,瞪大眼睛说：“我看你们聊得兴高采烈的,那既没约下次见面,又没留手机号,你们热热闹闹地聊什么呢?”
李华在昏黄的楼道灯光里微微一笑说：“我们在聊一棵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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