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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风拂动她的衣衫,北方的秋寒,静而恶毒,像刀子,生生地,剐着人.她站在公交站牌下,一地枯黄萎落的榆树叶子里,推着堆满苹果的三轮板车.
正赶上放学的时候,孩子们从对面小学校雀跃着奔涌出来,那不可抵挡的红彤彤的笑脸,剔透、干爽的小孩子的快乐,不由分说,几乎将她整个儿扑倒.
她笑了,手指把一缕头发掖到耳后.她老了,即使年轻时,也没有漂亮过.但是,没有人对她说,她也不会知道,她这样侧过脑袋,把头发轻轻掖到耳后的动作,很美.
她是一个卖菜的小贩,一个母亲,一个唠叨的妻子,一个不聪明的女人.每天从张开眼睛开始忙,忙孩子,忙老公,忙着倒腾红红绿绿的果子,忙跑,失魂落魄,避着趾高气扬的 巡逻车.
没 也没有客人的时候,她站在秋风里,把手缩进袖子,一阵阵的困,失神,想到孩子,情不自禁地蹙眉或者傻笑.没有人对她说,她也不会知道,每当她愣愣思念孩子时的蹙眉,或者傻笑,实在很美.
有时她也会迟钝地想到,自己快要四十五岁了.她从做姑娘时就没养成照镜子的习惯,因而总是想不起来自己的样子,这样起早贪晚,废寝忘食地忙,劳碌,奔波.渐渐地,就觉得只剩一颗没有形象的灵魂推着三轮板车在这硕大孤独的城市,奋斗、漂泊.
四十五岁,她感到一阵悲哀,从心底撬开一道缝,冷而尖锐地流进来,注满她零落破碎的心胸,她的心,沉沉地往下坠.每每,最是这秋天里清冷寂寞的傍晚,濒死般的凄凉,一点点,把她的坚强吞噬.
但是,她还要仰起头,热情地笑,说,浮夸地,市井地,乃至连骗带哄地,张罗着,招呼着,“买点吧,可新鲜啦！”“哎哟哟,哪里酸啦?这时候苹果最甜啦！”“再不买过季了,可吃不着啦！”“再来点吧,凑个十块钱儿的！”
“给我也来十块钱的,大姐！”一个男人在她的小摊儿前站住.
“好嘞！兄弟！你挑还是我挑?”她扬起头,热情洋溢,然而,那在冷风中冻得皴裂紫红的脸一瞬间僵住.
是他?
没错的.
是他.
她忙低下头,刹那想要逃离,不知所措.
有的事,有的人,突兀地,来的太急.其实难道一个卖苹果的老女人还能有什么桃色的秘密么?这简直是不堪的.只是,有些东西,几十年积压在心底,连你自己也以为自己忘了,时间却不依不饶,把那个人,那段记忆波浪似的推到你眼前,明晃晃地刺痛你,你才知道,原来,你从未忘记.
不幸的是,他也认出她了.
“哎哟等你等是你！真是等真是等”男人也是惊愕,尴尬,措手不及,半天说不出一个整句.
“是啊是啊,好久不见,好久不见,老同学啦.老同学啦.”她的脸更红了,头也不敢再抬,明明跟他说话,脸却避着他,简直快埋到车轮底下去了,忙不迭地,拼命捡苹果.人行道上,放学的小孩子还是横冲直撞,嬉笑打闹.马路上车流穿梭,天黑得早了,橘红的路灯一盏一盏点亮.这个世界的一切在这一刻,对她,都形成一团聒噪的压迫.她的脑子里轰隆隆响,等她清醒过来,男人已经走了.她远远的,看着他,上了停在马路边的一辆很显眼的黑色轿车.
她不认识车.她按照她那个年代的叫法,把所有的都叫“轿车”.她不知道,这男人开的是路虎.
这天晚上,她失眠了.
记忆的碎片被這缘分的偶遇冲上她心灵的沙滩.孩子的爸在她旁边鼾声大作,丝毫没有察觉女人的异常.
多久的事了,竟然还记得这么清楚.她简直惊叹.
小时候,她家很穷,又是家里的老大,初中都没念完.她那时没有自己的鞋穿,只好跟妈妈换着穿一双棉鞋.
冬天的早晨,天色如漆,滴水成冰,她得早早起来担着一筐攒好的煤去上学.因为是轮到她值日,打扫还是次要的,要趁同学们到班级之前把班级里的几口炉子点着.
她背着书包和煤,一步一步,捱到学校.鞋子太大,走到教室里,鞋里面一半是脚一半是雪,早透了.她冻僵了,手也动弹不得.可是要点炉子,晚了可怎么办呢?
她正着急,向东原走过来,抢过她的黑漆漆的煤筐,轻手利脚,三两下子,就把几口炉子点着了.时候还早,煤要省着点儿烧,向东原把几口炉子压好,使它们不燃,也不至于灭.他搬来两张椅子,叫上她一起在唯一一口有火苗的炉子前坐下.从书包里拿出两个黄饼子,一人一个,吃起来.
三十多年过去了,真快啊.她躺在床上,这是个没有月亮的晚上,凝望着窗外如泼墨般的夜色,她想,三十多年前的那个早晨也是这样的黑,唯有向东原那明亮的眼睛,递给她黄饼子的温暖的右手,那炉子里灿烂的火苗等
——昼夜往复,春秋循环,生老病死,一辈人,又一辈人的欢喜忧愁,如出一辙.你有时会糊涂,会恍惚无法分辨,但有的东西却如此清晰、明确、平和又强烈.那眼睛,右手,火苗,埋在她心灵深处,滋养她生命的最初的爱和光明.
小学六年,初中两年,她和向东原一直是同班同学.她生性宁静、自卑、腼腆,又笨.况且那时候的男孩女孩本来就都是一样的笨和老实.爱了,也不知道那就是爱,她只是静静地享受着在他身边的一切时刻.
而向东原,许是同村的关系,仔细牵扯,还有些亲戚关系,就对她有一些格外的关怀.至于其他的什么,他从未表达过,她也从不曾揣测.那时的她,没想过未来,盲人似的摸索,走着走着,过着过着,谁知道走啊走啊,未来已经被踩在脚下了.
初三没上几天,她就辍学了.父母能把大女儿供这么多年已经实属不易.不久,听说向东原也不念了.他念书的时候就常常旷课,跟着他爸到处去捣腾废铜烂铁去卖.之后也曾见过他几面,他长得很瘦,但是很高,脸总是弄得又黑又脏.他们见面不过打个招呼,几句话就过去了.本来就都不是热闹的人,即便心里有,大概脸上也是平静的,嘴上也没什么可说.她只知道,在自己心里,向东原这三个字始终是滚烫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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